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澜沧派和大刀门日前先后向绝色宫上书,以昆仑老怪勾结北方顾氏为由,要求严查其乱党余孽。归风和参商作为老怪弟子,首当其冲被发难。
两派直言,若这两人继续担任绝色宫城主,实难服众。并已联合南方诸派,奏请宫主:十日后绝色宫祭天大典上,将与两位城主对峙。
“对方已频频出招,我们竟还没摸清背后势力是凌是顾……”
绝色峰后山的孤梅亭上,绮月一手托腮,一手摩挲着酒杯,眼角眉梢尽是愁绪。
参商抱剑倚靠在亭柱上。天已回暖,这后山的寒梅零零散散,倒是装点了些春意。
“归风何时能回。”曳渊问道。
“两日前出发,最迟五天。”绮月起身,走向参商:“他信中还说了一件事。聂逍遥他……”
参商正色看她:“怎么了?”
“他死了。”
绮月接着道:“事发突然。我们派了人去帮他们肃清内贼,原本要邀聂逍遥重掌昆仑。但玉虚仙子带着众人到黄泉谷时,发现他已于睡梦中离世。走得很安详,是油尽灯枯,寿终正寝。”
“聂前辈……”参商心底长叹。所有人把复国的期望都给了他,老人们一个一个离开,这条路走下去,真的能得到大家想要的结果吗?
曳渊道:“十日后的祭天大典,也许是一个时机。”
参商眸色一动,定定看他:“你是说……”
曳渊握住他肩头,一字一句道:“少主归位。我们已等待很久了。”
“在此之前,你妹妹……我们需要跟她谈一谈。”绮月看着曳渊和参商,平静道:“至少,需要明确她的立场。”
红叶山庄与凌氏皇族关系密切。昆仑之行中偶遇的那位“云公子”,看姿态风度绝非泛泛之辈,他那十几位绝顶高手级别的护卫,他与阿颜之间暗流涌动的情愫,与万马帮厮杀那一夜,匪首称他是凌公子……他的身份似乎只差了一层待捅破的窗户纸。
破浪峰峰顶,参商情动那一夜,曾问过阿颜:为何不顾生死,频频助他脱险?
记得当时她说:只愿日后,能答应她一个请求。
什么请求呢?
如果她来南方只是单纯寻找哥哥,则完全不必以身犯险。
如果她别有所求,那使她甘愿舍生忘死的人又是谁?如果这个人就是凌子期呢?
叶轻颜当然也明白自己身份尴尬。听说他们三人在孤梅亭有要事相谈,便自觉远离了那处。她在住所附近转悠了好几圈也不觉得累,一会儿看云,一会儿看水,若不是前几日忘尘同她讲的那番话,她倒真以为自己已完全恢复了。
她找了棵高树一跃而上,寻了根结实的树枝轻巧躺下。耳边有山风,树叶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,她随手摘了片叶子叼在嘴里,枝叶摇晃间朦朦胧胧就有了睡意。
她身体毒症已解,没有深陷其中的幻境,也无需再承受冰火两重天的寒热折磨,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。醒来时,日已西沉,她伸个懒腰刚想从树上下去,却猛然察觉,就在这树上,就在离她不远处,有一道目光正幽幽地望着她!
她从树上翻身而下,摘下口中叼着的树叶,循着那道目光径直射去。
随着几处枝叶抖动,一个人影从树上落下。
他站在背光处,阿颜看不清他模样,只依稀认出,这是个成年男子。
男子一步一步走近她,阿颜却感知不到活人的气息。
“你是谁?”她不动声色微微调换着方位,为自己寻找有利的出击位置。
男子没有应答,仍是慢慢向她走来。
阿颜正待出手,却看清了他面容——一张没有生机的年轻的脸,苍白的脸颊上一道泛着微红的伤口,正是阿颜方才掷出的那片树叶割伤的。
只是瞬间,她便猜出了这人身份。
绝色宫的宫主——药师用蛊虫炼成的傀儡人。
“你在这儿多久了?为什么要跟着我?”阿颜问出了口,却并未期待他回答。
那人眨了下眼睛,指着自己脸颊上的伤口慢慢说道:“疼”。
傀儡人竟然会说话。
不过这在叶轻颜心中也只是诧异了一刹那。毕竟这个世界连不死药都真实存在,其他还有什么稀奇呢。
“疼——”那人又指了下自己的伤口。
既明白了他身份,叶轻颜便放下戒备,向他走去。
“我看看。”
他的身形跟参商很像,阿颜轻踮起脚才只到他肩膀处。
他乖乖曲起腿,头微微前倾,将受伤的半张脸蹭到阿颜面前。
伤口不大却很深,没有流血,只是微红中泛着白。
还好那片叶子上她没怎么注力,但看这情况,还是用些药好。
“你住哪儿?我带你去上药。”
他想了想,点了下头,很是自然地牵起阿颜的手。
他这样自来熟,阿颜也不好忸怩,就跟着他慢慢走。他手凉得很,又冷又干燥,像没有灵魂和血肉的木偶。
可他偏偏有自我意识,还懂得思考。虽然这思考方式很像小孩儿。
他的住处就在曳渊所住庭院的后面。他们快走到时,就见两个看守侍卫迎面小跑而来。
“宫主,您怎么又乱跑,左护法已经说过很多次了……”
宫主大人显然有些委屈,也不说话,只是一味拉着阿颜往院里走。
“颜公子,这……曳渊大人说过,宫主住所乃是禁地……”
“好,我不进去。你们拿瓶金创药过来吧。”
阿颜明白他们的难处,便停下来语重心长对宫主说:“我就送你到这儿,等下涂涂药,你就回去乖乖休息。”
两侍卫见怪不怪,一人给他们打着灯,另一人匆匆回庭院拿药。
夜里起了风,倒有些冷。那侍卫回来时,还特意给宫主带了披风。
阿颜取了些药轻轻给他涂上,他眉头皱着,嘴唇抿成了一条线,看来真是有些疼。
“涂好了!过一会儿药效起了就不疼了。”
阿颜将药瓶放到他手里,正想告辞离开,那人却突然弯下腰,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下。
这……
纵使绝色宫民风开化,两侍卫也是震惊得很——没发现宫主有龙阳之好呀!
“你们——”宫主大人扭头命令他俩:“回去。”
两名侍卫互相看了一眼,决定先听命,再寻机禀告护法。
见二人已离开,阿颜气道:“你干什么!”
他有些不知所措:“喜欢。”
阿颜黑脸道:“你看清楚,我可是男人。”
他却慢慢摇头:“女孩。”
阿颜咬了咬牙,冷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,竟感觉宫主的脸上似有了一些笑意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追问。
他轻声说:“就是,知道。”
阿颜不准备跟他继续纠缠,正想离开,却听他说:“明天,还疼。找你。”
阿颜想了想,还真不行。逗他说:“让侍卫们给你抹一抹。”
他摇头。
“让绮月给你抹一抹。”
他摇得更狠:“绮月凶。”
阿颜无奈:“明晚戌时,要是还疼,就在这儿,带着药等我。
第二天一早,竟然下雪了。
叶轻颜推开门,就见参商和曳渊在屋檐下负手而立,也不知等了多久。
“哥……外面冷,进来坐。”
曳渊手里还提着食盒。他和参商把清粥小菜摆在桌上,就静静看阿颜吃饭。
“绮月亲手做的,她说对你不住,还是不好意思过来。”
阿颜尝了口粥,啧啧称赞:“月姐姐厨艺非凡。”
曳渊继续道:“但她之前的怀疑,并非没有道理。”
阿颜抬头,正撞上他的目光。他眸色沉沉,如一汪深潭。
阿颜又看参商,轻声道:“大敌当前,我不该再瞒你们。我南下,是因为半年前山庄收到消息,说哥哥叶睦州尚在人世……”
参商眼中似有柔情:“没错,是我们放出的消息。绝色宫想拉拢红叶山庄,所以我和绮月才会出现在嘉陵古渡。”
阿颜轻叹了口气,又道:“但我的目的,还有一个……”
“是凌子期?”
“没错。”阿颜道:“爹爹和凌氏开国皇帝是八拜之交,红叶山庄永远都会是皇权背后的倚仗。当年,凌氏太子离奇身死,皇帝便把凌子期和陈嘉述送到了红叶山庄。”
“他让你做什么?”
“陈嘉述的妹妹是凌子期的皇妃,他们育有一子,小皇子先天不足,活不过周岁。凌子期不愿顾氏一家独大,有意立陈妃的皇子为太子……”
“他让你找不死药?”
阿颜点头。
参商眸色一暗:“破浪峰上,你曾说有一事相求。可是为求不死药?”
阿颜竟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是望着他微蹙的眉头,认真说:“是。”
曳渊冷道:“不可能。不死药绝不会落入凌氏手中。”
眼看对话陷入僵局,氛围实在说不上好,曳渊又换了话题,“你昨天见到他了。”
这肯定的语气,让阿颜立刻就明白了他问的是谁。
“听侍卫们说,他似乎很喜欢你。”
阿颜正想反驳,谁知曳渊又补充道:“他是参商的傀儡,他们心意相连,所以会亲近你。”
“他叫什么名字?为什么会选择他?”
“不要怪我们残忍……”曳渊叹了口气,缓缓说起了当年。
那场皇宫大火烧了整整三天。聂氏皇族几乎全在大火中丧生。等聂桑和徐澈赶到皇宫,只救下了当时昏死在废墟中的叶睦州。
起义军势如破竹,马上就要攻下都城。聂桑又身怀有孕,无法抗敌,只能先撤回绝色宫,再谋复国大计。
三百年聂氏王朝就这样消散在了历史长河中。新朝将立,前世皆休,无数的前朝旧臣纷纷渡江南下。
他们就是返回绝色宫时,在长江边捡到了船儿。
他落水后有了后遗症,什么都记不得,只是口中不停喃喃:“船……船……”
徐澈就给他起了名叫“船儿”。
可惜了,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,学不了什么高深武艺,就只被安排在后山打杂。那年少宫主被投毒,聂桑身死在绝色宫禁地。面对无法预知的风险,为保护少主,徐澈便想了个偷龙转凤的法子——给少宫主找一个替身傀儡。
趁昆仑老怪不在宫内的日子,他们去了无忧谷,对药师软硬兼施,终于把忘尘带到了绝色宫。
当时,他们正物色傀儡人选,偏偏船儿伤寒入脑,已是重度昏迷,药师看他一眼,先是摇头,又是点头。
可惜的是,船儿命不久矣,回天乏术。
幸运的是,少宫主的傀儡找到了。
船儿身形瘦小,虽长参商三四岁,但体貌上完全看不出。这样一个无父无母茕茕孑立即将命断的人,做傀儡再好不过。
“你们当年就已经不信任昆仑老怪了?”
参商摇头:“不是不信任他,而是不信任所有人。”
阿颜还是疑惑:“可是昆仑老怪认得你,如何瞒得过他?”
参商淡淡道:“易容。徐叔叔给我易了容,当是一个他刚招入宫内的天赋异禀的小弟子。然后以少宫主身中剧毒不能再习武为借口,请昆仑老怪另收这‘参商’做了徒弟,”
曳渊笑了:“相处这么久,连大名鼎鼎的叶云昭都没发现,不是吗?”
阿颜惊得连手中的汤匙掉了都恍若未觉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是说,这不是你真正的脸……参商,也不是你真正的名字。”
参商未说话,只是温柔看着她。
三百年来,绝色宫月影城,最拿手的除了幻术,就是易容。
药师用参商血液喂养蛊虫,再植入船儿脑中,他的思维和面貌就会和参商越来越像。随着参商长大,他也会长大,只是自身的意识会越来越薄弱,直到完全成为傀儡人。
聂桑死后,昆仑老怪拿走灵蛇回去研究,每隔一两年才会回宫一次,要瞒过他倒也不难。
“这样说,船儿现在的样子,就是你原本的模样?”
阿颜脑海中又想起昨夜见到的男子,却恍惚中记不清他的面容。
“这些日子,我在用灵蛇为他治疗……也许有一天,他会醒来,会记得自己是谁。”
“我能……看看你的样子吗?”阿颜看着参商的脸,这张脸那样熟悉,她实在是难以将它和参商剥离开来。
“今夜戌时,我和你一起去找他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参商轻叹口气,缓缓说:“我和他心意相连,自是知道。”
他二人离开时,门外雪还未停。看他们即将走远,叶轻颜忍不住开口道:“哥哥,今日,是父亲祭日。”